別人在凜冽的冬天都向著溫暖的海南去,像候鳥追尋著日光。那是一片終年蔥蘢、永是夏日的地方。他們愛的是那份觸手可及的溫暖,是能將身子骨曬得酥軟的陽光。而我卻偏偏逆著這人流與風尚,總在一年最深的歲寒里,獨自向著那更深的北國——東北而去。仿佛那里有一種無聲的召喚,催著我往北走,往那中國最寒冷的頂梢上去。仿佛只有在那里,在那能將呵氣也凍成白霜的空氣里,我才能尋著一種真正的、純粹的美,一種清冷之美。是的,一種唯有在絕對的寒冷中才能觸摸到的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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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美,我是在哈爾濱的雪鄉初次尋著的。那兒的雪是肥厚的,溫馴的,像一層又一層的糖霜,厚墩墩、軟綿綿地蓋在屋頂上、木柵欄上,還有那門前掛著一串串金玉米的屋檐上。夜色降下來,厚厚的雪便成了宣紙,家家戶戶窗里透出的、燈籠里漾出的那一點暖融融的光,暈染在上面,成了黃澄澄的,又帶著些緋紅的霞色。映在瑩白的雪地上,像是羞紅了臉的姑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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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是靜的,靜得只聽見自己踩在雪上那“咯吱、咯吱”的教人心安的聲音。這冷,是帶著人間煙火氣的,是用了暖肚白酒配上熱騰騰的殺豬菜后,走到門外,那迎面一激靈的爽快。那靜也是有顏色的,是湛藍的,像冰凌子一樣,懸在屋檐下,凝在樹枝頭。這美是帶著人間煙火的,卻又被那無邊的清冷滌蕩得干干凈凈,不染一絲塵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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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這還不是真正的清冷。真正的清冷,是在佳木斯冬日的大江邊。那江,早已失了滔滔的流水,凍成一塊巨大無比的、啞默的碧琉璃。望遠去,是一片浩浩蕩蕩的、莽莽蒼蒼的白。站在它面前,會覺得時間也一同被凍住了。江風像一把無形的、極薄的刀片,貼著你的臉頰刮過去,不痛,只留下一線凜冽的清醒。江岸上光禿禿的樹木,枝椏如鐵,直愣愣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,有一種倔強的、孤傲的姿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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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間仿佛什么都是靜止的,凝固的,唯有那風是活的,是這清冷世界的主宰,它吹走了所有的聲響,所有的色彩,只留下這最原始、最本真的荒寒。人立在此處,便覺自身渺小得如一粒塵埃,那滿腔的俗世煩憂,也仿佛被這風吹得一絲不剩了。天地間仿佛什么都沒有了,面對這一片無垠的、白色的空。平日里那些擾攘的、紛雜的念頭,似乎也被這風吹得干干凈凈,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空闊與安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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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足跡,便在這清冷里愈走愈深了。在同江,我與鄂倫春族的朋友在沒膝的雪地里打過雪仗。雪團子砸在身上,碎成一片亮晶晶的粉末,迸散開來,是撲鼻的、清冽的芬芳,帶著松針與凍土的氣息。那冷,是活潑的,是帶著體溫的。雪團砸在身上,那是一種野性的、歡騰的冷。他們的笑聲,是這清冷天地間最熱絡的生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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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伊春的林區,那冷又是另一番面貌了。走入那墨綠色的針葉林,腳下的雪是松軟的,能沒到膝蓋。四周的樹木,一棵棵靜穆地直立著,沉默著,披著厚厚的雪氅,像一排排沉思的哲人。枝干上托著蓬松的雪,像披著絨邊的哨兵。陽光艱難地穿過樹木的枝椏,在雪地上投下細長而斑駁的影子。那光景,清寂得叫人不敢大聲呼吸。而聽得見的,只有樹枝偶然被雪壓折的“喀”的一聲脆響。那寂靜,是有分量的,沉甸甸地,卻將人的心也壓得踏實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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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最極致的清冷,是在根河。那是攝氏零下五十八度的極寒。這冷,已不再是身體的感覺,而成了一種有形的、無處不在的物質?諝夥路鸲純龀闪说{色的、脆硬的固體。呼出的每一口氣,來不及飄散,便成了冰晶,能聽見細微的“沙沙”聲。吸一口氣,那寒氣便順著鼻腔直灌下去,像一道冰線,直抵肺腑,連思緒似乎都要被凍得遲緩了。睫毛上瞬間結起了白霜,視野里的一切,都帶著一種毛茸茸的、夢幻般的光暈。在這里,一切生命的跡象都斂藏了,只剩下這純粹的、莊嚴的、近乎殘酷的冷。它像一位冷酷的煉金術士,要將人的軀體與靈魂,都在這絕對的低溫里提純一遍。人在那種寒冷里,會忘記自己的形骸,只覺得魂魄也變得透明,與這亙古的冰雪、永恒的星空融在了一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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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來,我在嚴冬里到過呼倫貝爾市的呼倫湖,萬頃的碧波已經化作一整塊巨大而無瑕的翡翠,靜靜地臥在蒼穹之下,蒼茫而神圣。那是一片望不到頭的冰原,冰層底下,是幽藍色的、沉睡的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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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最神奇的,是在大興安嶺的北極村,于漫長的黑夜盡頭,看到了那夢一般的北極光。它幽幽地、變幻地在墨藍的天幕上舒卷流瀉,蜿蜒流轉,如夢似幻。是女神的裙裾,是神明的低語,那是一種清冷到極致而誕生的、無法言說的瑰麗。四下是死一樣的寂靜與寒冷,而這光,這天工造化的舞蹈,卻為這清冷之美,添上了最靈動、最神秘的一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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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過了這許多地方,看過了這許多的清冷,我終于明白了自己在追尋什么。這冰雪的世界,它一無所有,沒有繁花,沒有暖風,沒有塵世的喧囂與糾葛。它便以這“無”,來成就它的“有”。它像一位沉默的巨人,用它冰冷的懷抱,將你擁住,將你心頭那些紛亂的、焦灼的、滾燙的雜念,一點一點地冷卻下來,沉淀下來。在這清冷之美的盡頭,在那仿佛連時間都要凍結的靜默里,我仿佛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,那樣清晰,那樣安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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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的,年復一年,我一次次在嚴寒的冬季奔向這苦寒之地,尋的并非是自虐的快意。在這至純至凈的冰雪世界里,一切浮華與偽飾都被剝去了,只剩下最本真的面貌。那清冷,像一泓冰水,從頭頂澆下,洗去的卻是心上的塵埃。熱鬧是容易尋的,溫暖也是容易尋的,但這一方能讓心靈徹底安靜、徹底放空的凈土,卻唯有在這極北的、清冷之美中,才能尋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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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無瑕的冰雪世界里,我終于找到了那片——心靈的凈土。

編輯:劉博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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